荒废的歌坛,那里曾百鸟合唱

除了上帝,莎士比亚的创造最多。

——大仲马

莎士比亚就是经典。他为文学设定了标准与界限。

——哈罗德·布鲁姆

“莎士比亚和我们是同代人。”莎士比亚身后近四百年,波兰戏剧教授杨克特如是广告天下。他这是重复莎士比亚同代同行本·琼森的说法:“莎士比亚不属于某个时代,而属于千秋万代。”杨克特进而说:“莎士比亚如同生活之本身、世界之本体。”相隔四百年的两位文士告诉我们莎士比亚不仅永恒而且普适。

此时此刻,世界各国的戏剧节上,全球许多都市的舞台上,莎士比亚戏剧都在上演,这就把本·琼森和杨科特的宣言做成了铁的事实:莎士比亚的戏剧不仅穿越了几个世纪,还超越了很多疆界。莎士比亚何以如此“永恒”和“普适”?要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包抄迂回更便捷。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看看都有哪些经常被罗列的理由,其实并不能帮助莎士比亚跨越历史、风靡全球。

威廉·莎士比亚 (W.William Shakespeare, 1564-1616)

莎翁同胞也需通过翻译才能读他

学者们的校勘制造出一种假象,好像莎士比亚没啥难懂。其实就是他那些没有涂改过的文字,即便行行都经得起当代校勘学的严格考验,也有不少存在疑义和歧义。

首先,莎士比亚是一位英语作家,但他传遍全球,恐怕不仅仅因为他个人独特的语言风格,或他那个时代独特的英语。英帝国的崛起使莎士比亚成为盎格鲁-撒克逊民族的伟大诗人和文化英雄。英语的流传为莎士比亚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机会,使他跨越了民族的界限,成为世界诗人。至于莎士比亚使用的早期现代英语对今天的读者和观众还有多大吸引力,其实是个可商榷的问题。两百七十九年前,曾任罗切斯特主教和威斯敏斯特大主教的阿特伯里就向桂冠诗人亚历山大·蒲柏坦言:“不明白的地方多达百处,我看不懂。乔叟最难懂的东西也比这些场景好理解。这不光是因为编辑错误,而是作者的晦涩。他是真晦涩。”这话出自阿特伯里这位英国的饱学之士之口,可见莎士比亚死后不满百年,他作品中的某些部分就连他的同胞也需要靠注释才能读懂了。

西奥博尔德这样学者们的校勘和约翰逊博士们的词典制造出一种假象,好像莎士比亚没啥难懂。其实就是他那些没有涂改过的文字,即便行行都经得起当代校勘学的严格考验,也有不少存在疑义和歧义。参与牛津版《莎士比亚全集》编纂的加里·泰勒写了一本颠覆性的著作《重现莎士比亚》。他在介绍自己的著作时,为莎士比亚的语言描绘了一幅惨淡的前景:

他使用的那些词正从我们眼前消逝。先是读音,如今无人像过去那样念这些词了,只有几位语音学家和语言学家在专业著作里猜想这些词的发音……词形也丢失了,或者正在丢失,像读音一样;他用来传情达意的编码已经老旧佶屈,语法结构也早已为我们废弃,因此我们常常不见其意,不闻其声。拼写如果不转换为现代写法,看起来稀奇古怪,连带那些词也成了怪模怪样。莎士比亚和乔叟、索福克勒斯一样,他的同胞也需要通过翻译才能读他。

莎剧全球风靡 译者功不可没

莎士比亚双关语译得好的,全都是译者另起炉灶新编的。也就是说,莎士比亚在外国所取得的文学成就,必然取决于译者对他的成功重现。

莎士比亚的普适性恐怕并非仅仅因为他的诗特别能打动人,而也是因为他在英美学校课程设置中的特殊地位。莎士比亚的诗当初倒的确是写给普通人看的,只是今天以英语为母语的普通读者已经感觉不到那种亲切了。

只需一个例子就能说明这一点。帕特里奇在大不列颠图书馆埋头苦干了多年,今天的英语读者才知道莎士比亚有多荤,他写的是由粗俗演员演给粗人和贵人一起看的生龙活虎的喜剧。有一回,一群十一岁的小学生到皇家莎士比亚剧院位于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镇的主剧场观看《仲夏夜之梦》,结果发现那“原汁原味”的演出“真不害臊”,便跟着带队老师一窝蜂奔出了剧院。

这事上了BBC的新闻,随后在网上引起热议。一位美国网友认为孩子们的反应太神了:“如果孩子居然会注意到伊丽莎白时代戏剧里的黄段子,那才叫怪。哪个孩子要完全看懂《李尔王》里最下流的台词,或者《仲夏夜之梦》里最傻气的台词,那可还真得下点功夫。只有熟知十六世纪的遣词造句和当时的历史,才能‘领悟’那些下流双关语,这些孩子要是有这种能力,那真是神了。”

其实,就连火眼金睛专门败兴的鲍德勒博士也常常被莎士比亚蒙蔽。他说了:有件事是不能不承认的,莎翁剧中不乏一类段落,绅士不好意思读给高雅女士,父亲更不能念给女儿。于是,他老先生便搞了个“家庭版”莎士比亚戏剧集,从此后英国洁本就叫“鲍德勒本”了。可后世莎学家津津乐道的是,鲍德勒博士智者的眼睛愣是瞧不准淫词浪曲,家庭本还是落下了不少有亵淑女贞听的句子。可见莎士比亚双关语的启蒙,是要等到上述的帕特里奇老先生了。所以乔治·斯坦纳谈到莎士比亚的诗歌时会说:“脚注越做越长,词汇表越来越不可少……诗歌就失去了最直接的冲击力。”

你可以说诗歌并不一定要让人一看就喜欢,因为莎士比亚笔下的各种比喻不能板上钉钉似地一一坐实。别说外国人,就是以英语为母语的人也会看出不同层次的含义,做不同的解释。解释越多,译者反而越不容易把握其丰富性。就说莎士比亚使用的那些双关语吧,约翰逊博士说那是要了莎士比亚命的埃及艳后。双关语完全是利用一种语言的发音,一翻译准坏事。莎士比亚双关语译得好的,全都是译者另起炉灶新编的。也就是说,莎士比亚在外国所取得的文学成就,必然取决于译者对他的成功重现。很多国家的文学史上都有这样的例子,译者在为本国读者重现年代久远的外国作家时,也给了他们新生。为此,我们在欣赏莎士比亚的时候,难道不该向译者致敬吗?其实他们才是把莎士比亚推向全球的真正功臣。

莎剧情节多有参考同时代作品

莎剧如果确实具有某种超时空魅力的话,那首先得力于莎翁有一双慧眼,在其他作家创造的情节中发现了适合舞台的因素。

莎士比亚戏剧的情节也不会是莎士比亚无与伦比的普适性的原因,因为莎士比亚大部分剧本的情节都是从别处借用的,主要是当时的故事,以及霍林希德和普鲁塔克的作品。如果说句公道话,那些故事以及霍林希德、普鲁塔克作品中的情节,难道没有帮助莎士比亚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普适性?对此布洛拿出了无可辩驳的证据。

而批评家们则纷纷说能被莎士比亚使用那是这些原始素材的荣幸,也有人说文艺复兴时期文艺创作的概念和今天不尽相同。说莎士比亚点石成金,算是勉强替莎士比亚鸣谢其先人和同代人。至于说他那个时代对于原创有不同的理解,则无异于拐弯抹角地承认如果放在今天,莎士比亚就是剽窃。这些自说自话跳出来替莎士比亚道歉的人,是被知识产权这种现代观念给害了。莎士比亚若是套上了《伯尔尼公约》的枷锁,他诗意的想象就永远无法飞翔。根据美国版权法,莎士比亚恐怕对自己的不少剧本都无法拥有权利。

也许应该说,莎士比亚的剧情如果确实具有某种独特的超时空魅力的话,那首先得力于他有一双慧眼,在英国和外国其他作家创造的情节中发现了适合舞台的因素。

改编使得莎翁永远鲜活

莎翁的作品一直是为他后面的艺术家提供平台,让他们展现文艺新观念,以及文艺所表现的社会现实。这样,莎翁也就超越了时间。

莎士比亚的普适性,靠的不是人类情感本身的恒久,而是他描述人类情感的方式,是他对人类情感的独特解读。爱情、复仇、嫉妒、友谊,除了英国的民族诗人,其他国家的诗人也都有涉猎。他们对同类情感的表述,应该更能拨动同胞的心弦。更重要的是,这种观点需要一个假设,即人类有某些情感能超越性别、阶级、种族和文化差异。我们的经验或许会说的确有这样的情感,但是如果不考虑性别、阶级、种族和文化,那便近乎原始本能。如果莎士比亚不强调《奥赛罗》中的种族矛盾,我们今天所读到的也不过是秦提奥那个不堪的家族悲剧。如果莎士比亚不用如此多的笔墨描写平民——在他之前没有任何剧作家做过,在他之后布莱希特是第一位这样做的剧作家,我们今天就仍在普鲁塔克的故事里流连,看一位孤独的英雄如何毁于自己的骄傲。如果莎士比亚只写李尔和几个女儿的私人关系,丝毫不涉及正义、不公、暴力以及马基雅维里式的个人主义对传统等级社会的侵蚀,我们所看到的也不过是一出关于孝的道德剧。

莎士比亚之所以能超越时间,正是因为他总是把人类情感这一主题放在深广的语境下,放在阶级、种族、性别和历史文化的语境下。布莱希特改编的《克里奥兰纳斯》、斯垂特勒导演的《暴风雨》,都关注了这些语境,可作为导演的借鉴,以备他们日后丰富和深入研读莎士比亚的剧本。二十世纪的剧作家和导演着力于重新发掘莎士比亚的主题,这其实符合欧洲人接受莎士比亚的历史模式。莎士比亚的作品一直是为他后面的艺术家和导演提供平台,让他们展现文艺新观念,以及文艺所表现的社会现实。这样,莎士比亚也就超越了时间。欧洲作家如伏尔泰、歌德、雨果等等,都对莎士比亚的优劣有所评论,并以此为最有效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文艺观点。

仅就超越时间这一点而言,莎士比亚戏剧得力于他们探究的那些话题、问题和矛盾。剧作家或者编导有时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探讨莎士比亚戏剧关注的那些问题和矛盾,即重新阐释莎剧的主题。某些改编作品,如马洛维茨的《驯悍记》、威斯克的《威尼斯商人》、邦德的《李尔王》,甚至让人觉得完全和莎士比亚背道而驰。数百年莎士比亚批评基本建立在文本的基础上,而且业已形成形形色色的文化热点,其中有些思想未必是莎士比亚本人的。上述几位导演利用莎士比亚文本必然留下的演出空缺大做文章,他们通过重新阐释人们熟知的莎剧表达自己的意识形态观点或政治意见。

这里,我们不得不说,莎士比亚戏剧中体现的很多观点、态度和思想——莎士比亚本人是否赞同有待探究,但放在今天无论如何是难以接受的。不过,这些貌似不敬的行为反倒是帮了莎士比亚的大忙。因为这些莎士比亚原作的衍生作品看似要把偶像打翻在地,而实际上却使得莎士比亚永远鲜活。布莱希特曾经就莎士比亚与后来者的这种辩证关系说过这样一段话:

经典戏剧之所以能够长盛不衰,是因为一直被人们利用甚至滥用。教师用它们宣讲道德,自私的演员和朝臣用它们赚取荣耀,贪婪的商人用它们出售晚间的消遣。经典戏剧被盗取,被阉割,也通过这种方式流传下来。有时,它们只是“受到尊重”,而它们此时同样能够给人力量,因为人若从自己尊重的东西那里得不到益处,就不会尊重它。简言之,对经典戏剧的歪曲正是它的立足之本,只有让人觉得刺激的东西才能长久。浑浑噩噩的膜拜和禁止仆从碰触主人身体的拜占庭礼仪一样危险。主人醉醺醺落入水坑,仆从却因畏惧死刑而不敢施以援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人淹死。

(作者系中央戏剧学院教授,莎士比亚研究专家)

莎士比亚不属于某个时代,而属于千秋万代。

——本·琼森

莎士比亚和我们是同代人。莎士比亚如同生活之本身、世界之本体。

——杨克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