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锦繁花皆有时
有位女作家评价《繁花》,说只有老男人能写出这样的书,这是秋天的书。看罢,不禁莞尔。
虽说“成名要趁早”,但其实世间很多成长都是水到渠成的结果,很多事不到时间不会懂,也成不了。如果早20年,《繁花》一定不是现在的秋天味道。
1952年出生的金宇澄,是上世纪80年代便出道的作家。但20年来,金宇澄没写小说,一直安静地当《上海文学》的编辑,因为“做一个认真的编辑,容易有挑剔心理,职业习惯就是不断地审视稿件,而写作则需要每天鼓励自己。”快退休时,一个偶然的机会,金宇澄开始在网上用沪语写老上海,没想到竟然写成了一道风景,写出了名。
《繁花》是上海弄堂里飞出的文学花。《繁花》的故事从阿宝、沪生、小毛三个不同家庭背景的上海少年展开,通过三人的社会关系辐射开去。30万字里,一个上海,两个时空,叙事交替,传奇迭生:“文革”前后的底层生活暗流涌动,有滋有味;90年代声色犬马,流水席里觥筹交错,活色生香,人情澎湃。
上海之大,无奇不有。《繁花》之奇,在于别开生面,退到了传统“话本体”的语言表达。全文以沪语行文,用“苏州说书的方式”,“由一件事,带出另一件事,讲完张三,讲李四,以各自语气、行为、穿戴,划分各自环境,过各自生活。”对话不分行,标点简单,放弃对人物的心理描写,在不动声色中将上海30余年惊心动魄的蜕变忠实呈现。
之所以如此安排,缘于在这位资深文学编辑眼中,当下相当多的作品如不列出作者名字,看不出是谁写的。但文学“必须强调个人特征”,既然西式面包很多,那他便给读者煮一碗传统话本的“面条”,当然“可以用橄榄油”,因为这里是上海。
与北方不同,上海人家的里子,无论多么华丽时髦,抑或多么琐碎卑微,都充斥着人间烟火气。《繁花》也不例外。小说讲的故事大多是金宇澄从饭局上听来的。插过队,当过工人,金宇澄有不少底层圈子的老朋友,他把这么多年饭局中耳闻的有趣故事集中起来,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少男少女目击上海马路“破四旧”,剪小脚裤,家里兜底翻,“扫地出门”……到九十年代,全民经商炒股,小保姆进城,理发店变身发廊……一个个欲望、梦想与迷茫的故事,无意中就呈现了生活的真相和城市的内在纹路。
——陶陶和小芳很恩爱,他们同居了。后来小芳不小心从阳台上掉下摔死,警察拿出她的日记,里边都是小芳在骂陶陶,几月几日没交房租,几月几日在干吗……陶陶没想到最后的结果是这样。
——小毛临死前,他妈妈问他要股票账户和密码,要他签字把家里的房子过户给侄子,因为房子是租赁房,不办的话,他一死,国家就收掉了。但当时小毛还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绝症,一直以为自己不会死。问完以后,他妈妈就跑到外面抱着电线杆大哭……《繁花》如其书名,书中走动着一百多个人物,他们的故事像花朵一样在上海开放,散发出奇特的气味,让捧读的我们默然沉醉,拍案惊奇,同时感受凋零。人生如花,花开花落终有时,这《繁花》终究是苍凉之花。
看过花落的金宇澄,隔着时光的舞台,用艺术的慢镜头,把花开的模样重新演给我们看,让我们体察到生活的质感、人的状态,还有我们疏忽的东西——或温暖或酸楚或荒诞。《繁花》里有一段是金宇澄的知青经历:从上海去黑河的火车上,到铁岭站,大家下去打水洗脸,然后火车开动了,一个女孩子跳上车,发现车门口都是陌生男孩子,有点难为情,想下车再换一个车门。没想到跳下去,不小心掉进月台的缝隙里,一条大腿立刻压没了。后来,女孩成了独腿女人,无法下乡,恢复了上海户口。大家听说,流露的都是羡慕:“她能够回上海,有上海户口了!”
六旬金宇澄说,“如果这个题材(《繁花》)在20年以前就写掉的话,我还没有把人生看这么清楚。”这人生便包括了这独腿女人的荒诞吧。